庄子的追问:个体独立与心灵自由

  有学者说,命运问题——亦即人的“安身立命”问题,是一切哲学的核心。从中国哲学史的角度看,此言甚是。回溯文化的源头,如果说儒家哲学更多着眼于人作为群体的“安身”问题,道家哲学则于人作为个体的“立命”问题探讨更多,尤其是庄子,他以“做减法”的思维方式(或如冯友兰所说“负的方法”)深入追问和探求个体独立与心灵自由等终极问题,在哲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
  “命运”主题的发现

  没有人能逃离他的时代,从思想探索的角度来说,此言不虚。就庄子而言,其奇妙瑰丽的哲学,即是对其所处时代的省思,同时亦是对大时代中个人命运的叩问。

  庄子生活在战国中期,与孟子处于同一时代。自春秋时期开始的权力下移和政治分裂至此愈发严重,周王室已完全丧失对地方的控制,名存实亡,诸侯国之间征战兼并、称王称霸,政治、经济、社会等都处于持续的动荡之中。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大抵会有两种思想倾向:一者出仕建言、扭转乱世;一者出世避乱、明哲保身。两相比较,孟子走的是头一条路,而庄子选的是后一条路。

  庄子的选择首先基于他对自然生命的领悟。在讲述孔子向老子“问道”的故事时,庄子曾借老子之口说:“人生天地之间,若白驹之过郤,忽然而已!注然勃然,莫不出焉;油然漻然,莫之入焉。已化而生,又化而死,生物哀之,人类悲之。”(《庄子·知北游》)在庄子看来,人的一生好比透过缝隙看奔跑的白马,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,蓬蓬勃勃地出生、成长,落落寞寞地衰老、死去,生死只是一瞬之变化,而人类却为了这一瞬之变化哀恸、伤悲,实在是不明智。

  庄子的选择还基于他对世俗生活的警惕。在讲述崔瞿向老子“问治天下”的故事时,庄子再次借老子之口说:“下有桀、跖,上有曾、史,而儒、墨毕起。于是乎喜怒相疑,愚知相欺,善否相非,诞信相讥,而天下衰矣。”(《庄子·在宥》)桀和跖分别是暴君、盗贼,曾和史分别是孝子、忠臣。社会上,喜者怒者相疑,愚者智者相欺,善者恶者相非,诞者信者相讥,人人竞逐义利,事事辩个是非,天下衰乱可见一斑。

  对生命短暂、人生无常的深刻体悟,对世事浑浊、天下衰乱的清醒认识,都使庄子有足够宽广、深邃的视野观察和思考人生:既然自然生命不受控制、世俗生活尔虞我诈,那人生的意义何在?“我”又该如何安身立命?换言之,“我”到底能在何种层面、以何种方式把握自己的命运?

  庄子思考的结果是“解韬堕帙”“无撄人心”,也就是放弃天生的肉体负担,解除世俗的人心桎梏,余生全部用来追求个体独立和心灵自由。

  走出“比较”的误区

  庄子发现,人总是喜欢比较,以己之长短比之于人之短长,而这正是通往个体独立和心灵自由的“误区”。


  在《庄子·逍遥游》篇中,庄子讲了大鹏南徙的寓言。北冥之中有一只身长不知几千里的大鱼,名鲲。鲲一朝变身为背长不知几千里的大鸟,名鹏。每当海动之时,大鹏便展翅南徙。庄子援引《齐谐》的记述说,大鹏南徙时,得划水三千里才能升空,升到九万里高空才能正常飞翔,整个南徙过程要耗费半年光景。这引来了知了和乌鸦等小鸟的嘲笑:“我们想飞便飞,想飞往榆树就飞往榆树,想飞到檀树就飞到檀树。如果树远,一时飞不到,就落地歇一歇,然后再飞。何必为了南徙腾空九万里呢?”

  对此,庄子评论说,世间万物的确存在差别,好比赶路,若只是去一趟郊外,路上最多也就吃三顿饭,回来的时候肚子还是饱着的;要是赶百里路程呢,那就得多备点干粮,因为白天怕是赶不回来;而要是赶几千里路程呢,那就得准备三个月的干粮,不然路上怕会挨饿。

  根据路程远近准备干粮,这样的道理人人都懂,可是同样的道理搁在其他事情上,人们怎么就糊涂了呢?大鹏一展翅即飞出成千上万里,这既不能说明它有多勇武,也不能说明它有多笨拙,实在是因为它生就如此庞大的身躯和翅膀;知了乌鸦只在树林之中起落穿梭,既不是因为它们灵巧,也不是因为它们格局太小,实在是因为它们生就了如此小巧的身躯和翅膀。

  由此,尽管大鹏和小鸟有所区别——身躯大小和体态不一、飞翔高度和距离有别,可是就适合各自的“天性”来说,它们又没什么不一样。既然各适天性,那它们的逍遥之情,也就没什么不一样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大鹏和小鸟不具可比性,既不需要比较,也没必要相互羡慕或嘲笑,它们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。

  当然,要做好自己,首先得了解自己,了解自己的天性和欲求,并拒绝与之无关的外界诱惑。为了说明这一点,庄子还讲过一个故事。尧曾想把天下禅让给当时的贤人许由,可是许由拒绝了,他说:“鹪鹩巢于深林,不过一枝;偃鼠饮河,不过满腹。归休乎君!予无所用天下为!”能得天下,这是多少人的梦想啊!可许由偏偏不要,他明白自己,懂得拒绝。

  能明白自己天性自足,能拒绝外界名利诱惑,如此,便能走出“比较”的误区,实现人格的独立完整和心灵的自在逍遥。

  摆脱“是非”的迷思

  庄子的另一重发现,是人总喜欢争辩,以己之观点压倒彼之观点,而这亦是通往个体独立和心灵自由的“迷思”。

  在《庄子·齐物论》开篇,南郭子綦凭几坐忘,凝神遐想,仰天而叹,妙悟自然,那怅然若失的样子就像丢失了魂魄一般。子綦的学生颜偃立侍于前,看到老师的样子非常惊异,于是上前询问:“形同槁木就已经很难了,老师是如何做到心如死灰的?”——正如学者所普遍指出的,“形同槁木、心如死灰”显然是庄子所理解的坐忘的最高境界。


  子綦说:“颜偃问得好,有进步。昨天我坐忘时形同槁木,忘了外物的存在,今天坐忘心如死灰,我连自己的存在都给忘了,这一点你能明白吗?”子綦进一步解释说,坐忘是分层次的,形同槁木是较低层次,而心如死灰层次则相对较高。这就好比音响声律,从“人籁”“地籁”到“天籁”,层次也是一步一步提升的。其中“人籁”最好理解,就是人吹箫所发出的音响,宫商异律,短长不一;“地籁”,是风吹万物发出的音响,相较“人籁”变化万千,奇妙难言;可是有分别、有优劣的音响还算不上最高级的音响,最高级的音响是“天籁”,是万事万物自身的律动——物物顺其自然,人人率性而动,固然气象万千,各自足无待。

  庄子认为,人们执迷于“人籁”“地籁”,也就是执着于音响的高低、优劣,以这样的心态倾听“天籁”,是不会有所收获的。坐忘的道理也一样。要想做到“心如死灰”,就不仅要忘掉外物的存在,还要忘掉自身的存在,使心灵徜徉于无分无别、无执无着的自由之域。

  此等境界何其难也!在现实生活中,人们总有分别之心、评判之心、是非之心,总是执着于分别、评判、是非。“是”是“是自”,即认为自己是对的;“非”是“非彼”,即认为别人是错的,只要有“自—彼”(“我—你”)的意识,便会有“是—非”的分别,二者相竞相争形成恶性循环,是是非非永远争不出一个结果。

  既然如此,那取消相对概念中的一方、使另一方“无对”不就行了吗?用庄子的话说:“彼是莫得其偶,谓之道枢。枢始得其环中,以应无穷。”跳出恶性之循环,跳到“环中”,没有了“我”也就没有了“你”,没有了“是”也就没有了“非”,如此,便可以不变应万变,以无是无非的心态应对外界的一切是是非非,享受心灵的自由和逍遥。

  余论

  生逢战国乱世,庄子以其对自然生命的深刻体悟和对世俗生活的高度警醒发现了“命运”这样一个哲学主题。终其一生,他都在追问和探求:到底该如何“安身立命”?究竟该如何过好此生?

  如果说儒家哲学倾向于在世间和人伦关系中安顿人生,那道家哲学尤其是庄子哲学则另辟蹊径,他不断地告诉人们,要从世间、从人伦关系中跳脱出去,去追求个体人格的完满独立和个体心灵的自在逍遥。

  庄子不是信口开河,庄子哲学自有其独特的思考视角和严密的论证逻辑:想实现个体独立,首先要明了并接受自己的天性,走出“比较”的误区,拒绝外界的诱惑;想实现心灵自由,首先要知晓并确立“天籁”的地位,摆脱“是非”的迷思,物我两忘,是非双遣。

  随着生活节奏不断加快、人们生活压力日益增大、心境心态浮躁难安,庄子的智慧在当今益发凸显其价值。也许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出离这世间,事实上我们也并不必要出离这世间,我们只需要在烦琐细碎的日常生活中,时时提醒自己庄子曾阐扬过的至理:按照自己的节奏,去做该做的事情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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