猫

废墟有一种形式美,把拨离大地的美转化为皈附大地的美。——余秋雨《废墟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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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上小学时,我家养着一只黑猫。白天它总是在堂屋里懒洋洋地睡觉,睡累了,才慢悠悠在房前屋后溜达一阵,又睡过去,呼噜呼噜打鼾。我羡慕它的自由和清闲,猫的世界里没有“阶级斗争”,没有“黑五类”,虽然它很黑,也没人叫它“黑五类”,它自己管理着自己,没有人训斥它,也没有繁重的作业和劳动。到了夜晚,它出去一阵又返回来,我上床睡觉的时候,它也上床,钻进我的被窝,睡在我脚下,与我同眠,为我暖脚,在寒冷的冬夜,他就是我脚下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暖脚袋。它呼噜噜的鼾声,应和着一个少年均匀的鼾声,与窗外细密的蛐蛐儿的琴声,混合成乡村夜晚最纯真的抒情的颤音。少年的夜晚没有故事,没有重量。但少年的夜晚并不浅薄,少年的夜晚是寂静深沉的,也是浩瀚无边的。一只黑猫,加深了一个乡村少年的睡眠深度。
       有一次睡到后半夜,我醒来,感觉脚下很空,被子漏着风,才发现黑猫不在了。它去了哪里呢?母亲说,猫和人不一样,猫的昼夜与人的昼夜是反的,白天是猫的夜晚,夜晚是猫的白天,就像我们在白天干活过日子,猫在夜晚捉老鼠、找朋友,过猫的日子。现在想来,猫与我们并不生活在一个世界,猫是一种古老的精灵,猫没有古代和现代的界限,猫生活在我们时间遥远的背面,猫的时间永远停留在混沌未开的远古的夜晚。
       这年冬天,哥哥弟弟的脚都冻烂了,我的脚却完好无损,我得感谢我的被窝里有一只为我暖脚的猫。不管它是有意识地陪伴和帮助我,或者仅仅是陪伴我的同时也让我陪伴了它,反正是一只纯真的猫陪伴着一个纯真的少年,两颗无邪的心在一个被窝里跳动。与一只黑猫同眠,我的夜晚很温暖,我的夜晚没有噩梦。
      后来,黑猫出走,不见了踪影,我在上学和放学路上,在找猪草的田野里到处寻找,都没有找到。父亲说,好猫管三村,它是到别的村子捉老鼠、做好事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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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第二年春天,那天我在田野玩耍,在青青的麦田埂上,我听见几声轻柔的猫叫,一愣神,它已来到我的跟前,一看,就是我家那只黑猫,它显然还认识我,望着我连声叫。它很消瘦,肚子干瘪,它弓起脊背用身子亲昵地拂着我的裤腿,我弯下腰抚摸它的背,我摸到了它那皮包着的骨头,脊背瘦硬得竟有些硌手。我心里一怔,黑猫受苦了,离开我们清贫的家,它在外流浪的日子也很不好过。我们这次意外会面很短暂,过了一会儿,它“喵喵”打了几声招呼算是道别,一转身消失在田野,我久久远望着,麦苗间它瘦小的黑影隐隐约约,终于看不见了。
长达数月,不见黑猫归来,也见不到它的踪影。也许,猫是神秘的精灵,有着不为人知的深奥的秘密,它活着或不在了,都是一种神秘。
       到了秋天,我在兰家营村找猪草,路边有一个简易农家厕所,其实是搭个草棚的长方形茅坑。我进去站着小解,忽然,眼睛一亮,继而眼睛发黑,心里一个激灵,心战栗着,希望不是它,却好像就是它,尿水上漂浮着一只黑猫的尸体。我拿起旁边的一节竹竿,从尿水里挑起有些变形的猫的尸体,细看,全身乌黑,显得越发瘦了,可怜的不过是一张皮包着几根细瘦骨头,它就是我家那只黑猫。也许,饥饿的它四处寻找吃的,路过这个茅厕时,极度瘦弱轻飘的身子一个趔趄,跌下尿坑,淹死了。
       我无法让它复活,我也不愿它就这样死去,死了还要泡在尿水里。我可怜的黑猫,我软绵绵的暖脚袋,与我同床而眠的兄弟,与我相互取暖的少年伙伴。
       我流着眼泪,提着黑猫的尸体,来到杨柳簇拥的漾河长堤,用猪草刀挖了一个坑,仿照人的坟墓,将黑猫埋了并垒起一个小小坟茔,捡了一块长方形石块立了墓碑,用铅笔在碑上写了四个字:黑猫之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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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当时我心里十分悲凉,于今想来,其实哪里有什么神秘,所谓神秘,只是真相被隐蔽带给我们的幻觉,真相一旦揭开,却是那么平淡和惨淡。无论人或生灵,都没有什么神秘的生,也没有神秘的死。生,不过是不停地挣扎和艰辛地找寻;死,无论死得荣耀或死得黯然,不过都是大致相同的破败的结局和凄凉的收场。我们一度以为神秘的猫的神秘的失踪,会是一个神秘的传说般的故事,原来仅仅是在一个茅厕里的一个趔趄、一声惨叫、一阵挣扎和一阵沉浮,很快无声无息。
       几十年过去了,漾河数次改道,那杨柳长堤早已塌陷,黑猫之墓的小小墓碑,早已被时间的激流磨成粉末,汇入遥远的太平洋。
       但是,一只黑猫仍在我梦中奔跑,夜深人静之时,它的身影从宇宙浓黑的远方游离出来,它固执地要返回它的夜晚,却再一次来到一个少年的夜晚,纯真的它与那纯真的少年再次相逢,他们同床而眠,互相取暖……

*本文摘自《万物有情》